世间最凶险的战斗莫过于灵魂之间的搏斗,所有常人能够想象的手段——挥舞利剑、吟诵咒语或者向神明祈祷——在这里都不起任何作用,甚至连当事人都看不到决斗的战场。双方唯一能够感知的,便是过往的人生经历——无论是生活琐事还是刻骨铭心的情感——历历呈现在脑海中,而后碰撞,像是同时体验着两场人生一般,那些微不足道的,被忘记了,像是碾碎在风中散成了尘埃,那些珍贵而永恒的,则在高压之下越发凝实,如同精心雕琢的钻石般闪耀而不可动摇。
灵魂决斗之前,任何人都无法预测这场没有退路的战争究竟是胜是负。在这里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无论是血统高贵的国王,还是身份卑微的奴隶,是无可匹敌的勇士,还是弱不禁风的少女,是博览群书的智者,还是目不识丁的农民,他们在现世中的荣耀与力量不能为他们在这里增添分毫胜算,能够作为武器的,只有彼此的意志。意志的交锋,或许为世间最美丽的战场,却同样是最残酷的,失败者将永远消失,而胜利者,也伤痕累累。
当他睁开双眼时,眼前的景象还带有少许的扭曲和剥离,像是维持着世间秩序的规则在那一瞬间动摇了分毫,随即又恢复如初。这是灵魂决斗的后遗症,对于一个人而言,其无异于将两段人生打散了又糅合在一起,即便获胜了,存留下来的,也不再是原本的自己。被颠覆的不仅有个体的现实,还有个体的精神中所倒映出的客体的现实。
右手中握着的是椅子的扶柄,灵魂决斗时这具身体曾经的主人下意识地攥紧了这块棱角分明的木头,在掌心留下三道有些刺痛的印痕,冷汗沁进没有打蜡的木块里,在表面留下了湿润的痕迹。拇指的指腹一遍一遍地有节奏地摩挲着略显粗糙的木头表面,感受着每一个微小的有点尖锐的木刺和打磨得不够平整的稍微突起的结疤。他将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这么一个毫不起眼的物什上,好像那就是他全部的世界。直到指间传来的变化不一的疼痛让他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心底才像是终于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似的,安定了不少。
该从哪里开始呢?他尝试着想整理下脑海里纷乱的思绪和破碎的记忆,结果却像是打开了一个塞满洋葱的壁橱,无数的洋葱带着刺鼻的辛辣味骨碌碌地滚了下来,他却找不到自己需要的那颗。名字……就从名字开始好了。仿佛有个单词卡在他的喉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那大约是个l开头的词,也许是m开头的,他竭尽全力地想将其从记忆中打捞上来,却发现那不过是镜花水月。他试图去构建一个场景,一些他熟悉的人,他们如何去称呼他呢?朦胧的灰色人影浮现出来,包围着他,而他却看不清他们的脸,只有幽灵般细碎的低语,一些支离破碎的句子。他聆听着那些含混不清的暗语,他们中最多的,称呼他为陛下,那大约不是他的名字。为什么他要在意呢?或许他的名字只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没人会在意,没人会记得,在灵魂的碰撞中就那么简简单单地化作齑粉,无法再拼回原状。
他感到他的心脏在跳动,有力的,强健的,这是具年轻而富有活力的躯体,滚烫的鲜血在体内奔涌着,灼烧着,像是关不住似的,想要从身体的束缚中跳出。那是某种回声,遥远而空灵,它召唤着他,而他的身体也在不自觉地应和着。他有些惶恐,这样陌生的反应,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酝酿出一种陌生的情绪。然而他还是服从了本能的冲动,离开了这个房间。
这是座塔楼。如同所有的塔楼一样,盘旋而上的楼梯狭窄而陡峭,他必须紧贴着墙壁,用手扶着凹凸不平的黝黑的石砖,那里有一排细小的钻孔,大概可以容一根手指自由地进出,那里本来可能挂着木制的栏杆,因为年代久远而脱落了,又或许设计者认为这样的孔洞已经足以起到栏杆的作用。
到达回声的来源之前,他路过了一道朽旧的木板钉成的门。门没有锁好,只是轻掩着,一推就开了。房间的布置和他刚才所处的那间差不多,一道细长瘦高的窗户,大部分时候用木板遮挡着,不让外面的风雪漏进来,窗户下面有张床,被子和毛毯叠得整整齐齐的,雪白的床单纤尘不染。房间内还有一个顶到天花板的衣橱,里面挂满了斗篷、长袍和厚实的棉袄。书桌上垒着几本书,墨水盒已经关好,几张用过的草稿纸被压在下面,油灯和火镰放在稍远的地方,里面还装了大约三分之一的油。烟灰缸已经被清理干净了,胡桃木制成的烟斗搁在旁边。靠近门口的地方是个壁炉,壁炉的侧面还挂着一筐柴禾,烧火钳架在炉口的黑铁栏杆上,他凑近看了看,发现里面只有少量的灰烬。
尽管所有的细节都营造出一种房间的主人只是外出一会儿的假象,但他清楚这个房间已经很久没人住过了。曾经这里住着一个老人,因为长期伏案工作的缘故,腰不太好,一旦外面刮起风,总免不了捶打自己的后背,然后点起烟斗,狠狠吸上一口,却又被劣质的烟草呛得直咳嗽。他最后一次见到这个老人时,对方正躺在那张床上,身上盖着好几层毯子、大衣以及其他能够保暖的东西,然而对方却依旧颤抖不停。壁炉里的火熊熊燃烧,他不止一次地起身给炉子里添加柴禾,然后又回到老人的身边,抓着对方的手,感受着曾经那么强大令凡人战栗的存在此刻是这么的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