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不耐这莫名的躁动,李肆揉揉四娘的脑袋:“走,遛马去!”
四娘哀怨地暗自嘀咕:“还当我是小丫头……”
策马行在怀乡海滩上,一侧是直抵天际的碧蓝海面,一侧是绿意盎然的草地、树林、稻田,青灰砖屋片片伸展,小桥铺平蜿蜒河溪,连起道道碎石小径。不是那太过浓郁的绿意,还真有几分江南风情。
奔上海堤,怀乡一眼揽尽,远处是耸立的天庙,依稀能听到童子童女的天曲声,田间农人,小径路人,也在应着拍子低低哼着,可调门却各不相同,有陕西的,有湘赣的,还依稀有四川号子,悠悠自得。
李肆停下了马,静静聆听,听得失神,连吴崖策马到了身边都没发觉。
吴崖道:“四哥儿,这一番动荡,不落个十万八万人头,怕是办不好的。”
建立南洋同盟体系,诸国旧日种种关联就要瓦解重组,必然伴随着血腥的屠戮,吴崖这是在预打埋伏,李肆不以为意地道:“落多少都无所谓,别落咱们自己人的脑袋就好。”
吴崖叹气:“我这边是好办,听说狗子那边……”
李肆楞了片刻,眼中渐渐清灵,他明白了,他的躁动是为何而来。
贾昊发来的战报称,尽管已用尽手段,但还是有一万多华人依附西班牙人,他日完全合围圣地亚哥城堡时,算上前前后后的战事和内斗,吕宋华人因此役而死的,怕不有两三万之巨。
“如果这是必要的牺牲,可牺牲也未免太重,异日他人著史,臣不惧背任何骂名,可陛下之名将何以载?”
贾昊想得深沉,在为李肆担心名声。
让李肆躁动的不是名声,而是这牺牲。潜意识里,甚至在隐隐怀疑,自己对历史的搅动,对那些死者们来说,到底是好还是坏?原本他们可以在有生之年,是可以安享太平的,日子苦一些,终究能活着,能活到老死……
这躁动既是一丝纠结,更是一个全新大时代即将到来的忐忑。当西班牙人退出吕宋后,马六甲以北,整个南洋都将归于英华,这样的新局面,到底会给英华带来怎样的发展之机,李肆已经难以推演,这也是很沉重的忐忑。
“不过四哥儿,狗子那厮就爱扮深沉,他说什么,那是他自个的心事,四哥儿自是有自己的思忖。”
吴崖自然体会不到李肆的感受,径直这么说着,正在此时,远处一人牵着牛靠近,被禁卫拦住了。
“小红、石头……别搞得这么紧张……”
李肆看着拦在自己身前的四娘和吴崖,苦笑着埋怨道。
四娘却不买账:“陛下万金之躯,一身系一国,怎也不能掉以轻心。”
李肆微微一愣,心头的躁动骤然消散。
钻牛角尖了啊,自己已不是历史的设计者,历史大潮,在自己最初的一搅中,已经自己转动起来。不该再把自己当穿越者,自己就是一个皇帝,一个去把握历史,带领一个民族向前走的领袖。
远处禁卫的问询渐渐入耳:“叫什么?李顺?哪里人?陕西米脂?”
七月二日,圣地亚哥城堡陷于猛烈的炮火中,北面原本的屋舍废墟正被无数劳工一块块清理走,数条壕沟垂直对着城堡,在清理开的地面上一点点向前伸展。
“叫什么?张黄氏?好好,女人也算。这是你儿子?也要上去?才多点大,好吧好吧,大家都搏上了,也不差你们这孤儿寡母,小子叫什么?张……奥斯卡?”
壕沟后方的营地里,一个管事登记上了这对母子的名字,再递过去两块木牌。不管是清瓦砾,还是挖壕沟,一背篓一篮子都能算在一起,之后累积起来,就是他们的“力分数”,由这力分数来定之后的份额。
这是马尼拉劳夫营自己商量出来的规矩,讲的是公平公正。这类规矩自古就有,开田筑坝挖渠砌城墙,中国人在劳动组织上有几千年的经验,这种规矩,拿来就用,一听就明。
有贾昊的允诺,有华商的组织,劳力营已是疯狂了。男女老幼都动员了起来,不仅是为分得田地房子。据说西班牙人在圣地亚哥城堡里藏了如山金银,英华大军哪怕是漏一点下来,就够他们这些平民欢腾。
这就是张黄氏带着八岁的儿子也要上阵的原因,她满心想着,战后丈夫肯定是要被论罪的,到时还可用这些分数帮他抵罪。虽然恨丈夫毫无廉耻,但他终究是自己丈夫。
她跟儿子力弱,就只好在地面上清理瓦砾,一筐筐向后送着,一点点分数积攒起来,心中渐渐充实。
她忙得甚至开心起来,浑没注意到前方涌出大群人影,等她被惊呼声提醒,才发现自己已经置身血肉战场。
守护城堡北面外围防线的士兵冲了上来,将劳夫们杀散,却又撞上来援的英华士兵。炮弹在天上飞,枪弹在左右射,她吓得呆在当场,成了一个绝好的靶子,一枚土人的吹箭无声地钉在额头,这个妇人都来不及喊一声,就此仆倒在地。
“妈的!那是个女人!杀了多可惜!那些土人,怕是故意的,***!”
一个声音嚷嚷着,然后走出了硝烟,来到妇人尸体前,似乎想从身上捞点什么,然后他就呆住了。
“奥斯卡!?”
张武看着那个母亲被杀死在眼前,却还愣愣地没哭出声的男孩,惊声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