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彦颔首不语。魏肇安与宇文博也皆静默,卫晗看着卫彦紧闭双目的侧颜,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大殿内只剩烟雾层层缭绕散开。

是一段前尘旧梦了。

正章元年,卫彦覆灭陈朝,改国号为梁,于上京登基,四方来贺。南诏进贡了颇多奇珍异宝,还有歌舞乐姬。

其中一名乐姬名为百涟,颇具才色,被卫彦看中,纳入宫闱。起初只封更衣,但那女子容貌奇美,歌喉如同世外仙音,据宫人们说,皇上听她歌唱时,那神情之陶醉,之投入,之飘然,就是四海八方皆来称臣,怕也抵不上。

她的歌声,能让人忘却世间一切杂念烦扰。

翌年诞育皇四子,晋绮丽夫人,宠冠六宫。

当时后宫中气焰最盛之人是二皇子的生母,骠骑将军韩蒙的族妹,渺星殿的主人裕泰夫人。

未央宫中,皇帝起居的昭阳殿居轴线正中,四平八稳。离皇帝殿最近的便是皇后所住的朝霞殿。那朝霞殿拔地数丈,台面宽阔,据说日出之时倚栏而立,万丈明丽朝霞仿佛触手可及。

都说,后宫女子最向往的,就是亲手碰一碰那一抹曜目灿烂。

但卫彦正妻早逝,后位空悬,以至朝霞殿虽美不胜收,却一直空落清寂。

而绮丽夫人诞育卫曜后,被安置在了仅次于朝霞殿的揽月殿。

卫曜生得光辉如玉,文武才能学习起来皆伶俐机敏,卫彦老来得子,更是宠爱有加。

人人都道朝霞殿将迎来新主人。

然而好景不长,正章六年,在绮丽夫人宫中搜出与南诏宫廷的通信,封封言及朝廷政事,一人之下的宠妃竟是异族细作。

一时间朝廷沸议,本就不满绮丽夫人以异族身份凌越六宫的臣子更是言及“狐媚祸主,危及江山”,卫彦终于下令处决了绮丽夫人。

绮丽夫人一道白绫赐死,皇四子卫曜迁移出未央宫,寄于亲王府抚养。

一时间二人名字皆成忌讳,无人敢在皇上面前提及半分。

皇四子并没有被削去名分。但谁都看得出来,皇帝待他之心,已大不如前。

相见,不如不见。

那究竟,皇上待他,是有情还是无情呢?

卫晗看着床榻上仍闭目沉思的父皇。

虽是双目紧闭,而他的眼皮却一直轻微地颤抖着,嘴唇紧抿。

半晌,只听他沉缓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卫晗知道,以父皇的性子,言及至此已是不愿再多说了,但心里仍是绞着。此时自己若再不争辩,还会有谁来替自己争辩?鼓起勇气道:“儿臣虽与父皇血脉相连,然终不是一路之人!请父皇三思!”

说着沉沉叩首下去,泪水已涌出眼眶,黏黏地沾在睫毛,不肯滴落。

卫彦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沉得就如亿万丈的深海。

宇文博面无表情。魏肇安略有不忍,他晓得三王爷的性子。晓得这对他来说,有多残忍,有多为难。

半晌,卫彦缓缓道:“晗儿,父皇并非不晓得你,不疼惜你。这江山,你不爱,朕晓得。只是,这江山不是你的,也不是朕的,是大梁的。我大梁既然攻下了,就得担着;你既然是大梁的皇子,就是天下的主人,你担得动,也得担;你若担不动,父皇叫人扶着你也得担,可你若不愿担,这大梁的天下可就断了!”

卫晗心如火烧,急道:“可是父皇。。。不是儿臣不愿,是儿臣无能啊!”

卫彦厉声道:“因为你不愿,你才无能!”说着硬撑着一口气从榻上直起身子,紧紧抓住卫晗的衣领。魏肇安怕他动了肝气,欲上前阻拦,而那摄人的气势终是叫人不敢靠近半步。

卫晗被抓着衣领,被迫牢牢地直视卫彦的双眼。他从未这样近地与父皇四目相接。

父皇的眼睛像一汪浑浊的水,水里,燃着熊熊的火。

“晗儿,你说你不爱富贵,可是你吃的是纳粮,用的是赋税;你说你不愿羁绊于名利,可是你能不问世事的活到现在,全都是因为你是个王爷!你,能活着,能活下去,是因为朕,是因为朕和朕的将士们打下了这江山,是因为朕和朕的文武百官们坐稳了这江山!你自然逍遥,因为有人替你在征战!”

卫晗被抽空了一般,重重倒在地上。明明是夏日,昭阳殿的地板却那样冷。除了方才卫彦那一番话,他脑子里已听不到任何声音。

心像是被大锤击碎裂落,空空的,嘴巴也是。

再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宁愿躲到最深的地府,也再不愿看见这未央宫的一草一木,一烛一火。

最让自己难受的,不是父皇这样激烈的言辞,而是,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激烈刺人的言辞,却是句句属实。

卫晗面红耳斥,吐不出一字半句。只感到眼泪在眼眶里汹涌着。

“所以,晗儿,你真心地问问自己,你,孝顺父皇我吗?”

卫彦似是耗尽了毕生力气一般,闭上眼睛。神态里尽是凄迷,仿佛已生无可恋。

卫晗的嘴角忽然抽动了一下,他知道,那是自己笑了一下。

这笑好苦,好冷。

明了了,都明了了。

结束了,都结束了。

原来,生死祸福,真的皆是天定。

“是。”

卫晗听见自己的牙齿里轻轻地吐出这个字。


状态提示:012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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