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清与石达开听罢赵杉的讲述,都惊诧地半晌无话,两双眼睛四只瞳仁里聚起的光束一动不动地凝固在她身上。
杨秀清的惊异很快便消散,赵杉与他独处时,情迷之下顺嘴而出的骇言癫语不胜枚数,又曾旁敲侧击地评点过曾国藩的厉害,想也见怪不怪了。
石达开则是始终一副惊罕的表情,困惑地连发数问:“那肃顺既如此得咸丰妖头信宠倚重,其根系必然庞巨坚若磐石,怎么一朝倾覆?曾妖头有如此得力之背靠为他进言说话,这反间之计又如何行得通?”
石达开言语一出,杨秀清面上也跟着笼起犹疑之色。
“看样子必要一戳到底了。”赵杉在心里暗暗发了一狠,但她接下来说话的声调不似方才的畅快,对诸多叱咤近代史的风云人物如此不加隐晦的的揭底穷底,甚至有好些于当下而言还属于“未来式”的,也要被她一语道破,她到底是有些忐忑的。
赵杉为消杨、石二人疑虑,搬出了那两个即将登上政治舞台操控清廷政局的关键人物——在争储中失败却不甘心游走于权力中心之外的恭亲王奕?、深蒙帝宠母凭子贵而又野心勃勃的懿贵妃那拉氏,将那二人身世背景简略叙述一番,道:“这二人在前朝后宫中都有各自的根系,且与肃顺有直接的权力冲突,只要适时在此三股势力之间引柴点薪,火势一起,各方必是你嘶我咬,不弄个火烧连营鱼死网破是不会罢手的。那曾国藩纵是再怎样谨慎圆滑,身陷这汹汹火圈,必也是在劫难逃。”
杨秀清听着赵杉的讲述,双目睛光大亮,也似有两团火熊熊燃起,在她话音落下的一霎,便决然拍案定策道:“就行这反间计!纵然一时起不到火烧连营覆巢倾穴之效,且就按之前筹谋的,先借咸丰狗鞑之手除去这又臭又硬的曾剃头。”
石达开起身道:“小弟这就着人去安排。只是这深入敌营行事的人选,还请四兄慧眼挑拔。”“这人早就选好了。”
杨秀清说着,向立在座侧的侯谦芳丢个眼色,侯谦芳走出来,跪在石达开近前,道:“卑职但听殿下吩咐。”
“起来说话。”石达开将他扶起,打量着他白净秀气的脸,道:“那曾妖头是精细的人,若是毫无由头,便径自去投他,怕是会引起怀疑。”
“你是说要做一出实打实的苦肉计?”杨秀清看着侯谦芳,道:“要委屈你了。”
侯谦芳慨然道:“小卑职自追随殿下,早就抱定赴汤蹈火之心,又何在乎区区皮肉之伤。”
赵杉想到孕中的黄雨娇又要受那夫妻分离之苦,提心吊胆的度日,心头便酸涩难抑,向杨秀清委婉的劝求道:“这投敌营假扮说客不比单纯的刺探民情军机,不知要应付多少盘审。”指指侯谦芳,“似他这般多番出入敌营熟面孔的人,几道盘审下来怕就会露了底。保全自身都难,何谈再诱曾氏上套入彀。倒不如另外择选一个无甚特别资历的人去吧。”
杨秀清一语点破她的心思,道:“你爱妹心切,我莫非就舍得让身边头等的体己心腹之人去闯刀山火海赴虎窟狼窝。可常言说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不下点血肉狠本,如何能引吊起豺狼虎豹的胃口,诱那条奸猾的老泥鳅上钩。如今,上游战事相持不下,那曾剃头必也在琢磨着什么兵不血刃的制胜之法,痴盼着有这样一个详熟天国朝务军情的洪承畴似的人物归降投顺呢。”
赵杉听他把洪承畴提将出来,便不再言语。虽然是个反例,但洪的叛降对清廷的助力是不容置辩的,她还能说什么呢。
杨秀清以一种对属下僚属少有的舒柔口气对侯谦芳说道:“有我跟王娘在,你的妻女不回受半点委屈。罪名就按之前议定好的贪赃索贿,罚杖二百,发遣太平镇做苦役。另外,你的宅院家产也要抄没。”说着,脸上显出怜悯之色,叹气道:“从此,你就不再是东王驾前一等一的红人,而是一个披枷带镣受人白眼的囚徒了。你明白吗?”
侯谦芳跪地,双目含泪道:“卑职明白。”
杨秀清背转过身去,摆手道:“好,去吧。等到了太平镇,不消几日,就会给你远走高飞的时机的。”
“殿下万安,卑职告退。”侯谦芳红着眼睛起身,向赵杉投去别有深意的谆谆一瞥,赵杉目视着他,点了点头。
侯谦芳刚迈步走到楼梯口,杨秀清便刷得变了脸色,抄起桌上的黄釉瓷杯,哐地摔到地上,吼骂道:“将这个贪赃索贿目无法度的恶徒拿下!”
楼下一干待命的参护们不明就里,轻手轻脚地走上楼来探问。
见杨秀清面沉如铁,赵杉与石达开都离了座垂头站立,也就不敢再出声相问,揪起跪在地下,口中告饶不迭的侯谦芳,拖下楼去。
石达开道:“小弟先行回去安排事宜。”
杨秀清点点头道:“回去好好歇歇吧。”
石达开刚刚走下楼,杨秀清便就长出口气道:“久决不下的事终于定下了。虽说收到实效,尚需一段时日,但接下来,只要按部就班的放线下饵就行了。”
“嗯。”赵杉点头应着。
“他日事成,你当算头功。”杨秀清牵握住她的手,在手背上拍着,向楼下的戏台努努嘴,道:“这个戏班生旦净末诸角俱全,文戏武戏都唱得来,想看什么,尽可随意让他们来唱。”
赵杉着实很想好好享受眼下这稍纵即逝的惬意韶光,却又实实在在想为长远的国计舆情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