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藏枪械是死罪。”他还是耐心给她扫盲,吩咐,“去,把他们的火`药收了来。”
林玉婵这下闭嘴,跑到几个带枪的洋水手身边,扯下装火`药和铅弹的袋子,按苏敏官的意思,丢进茅厕里一锅咕嘟了。
苏敏官这才唇角一勾,露出个生意场上的应酬微笑。
“真是误会。唔好意思。”
一队英国水手颓丧地排队离开。
苏敏官蜷着手指,没有放松,防着他们突然反扑。对方占人数优势,若是狗急跳墙动拳头,他也没胜算。
不过洋人貌似没有继续兴师问罪的意愿。那长官尤其懊恼,用英语粗声叱骂先前纠缠红姑的那人,让他赶紧回旅店呆着,别再出来丢人现眼。
苏敏官最后将那把上了膛的枪竖起,用细杆拧入,卸掉铅弹,顺门缝丢了出去。
他手里攥着最后一枚铅弹,关门上锁。
*
林玉婵只觉得自己的膜拜之情都不够用了,不知道是该给苏少爷作揖好还是鞠躬好,最后抄起柄扫帚,特别殷勤地扫干净他脚下的咸鱼碎块。
她尽量显得不经意的问:“你怎么会用枪?”
“洋枪?”苏敏官也不经意地答,“过去家里有钱,买来玩过。”
林玉婵震惊了。近代封建资产阶级这么前卫,给小少爷买真枪玩?
红姑从茅厕里探出个头,心有余悸地环顾四周:“走了?”
苏敏官点点头。
红姑赶紧朝他万福,笑道:“若非敏官少爷路见不平……”
苏敏官忽然神色一凛,提高声音道:“红姑,我今日不是白帮你,我……我要吃你烧的鱼!”
就是死也不肯白做好事。林玉婵噗的一乐,惊吓之情去了一大半。
苏敏官严肃地斜她一眼。
“那还用说?我正要杀哩!”红姑身上的衣服被扯得乱七八糟。她自嘲地笑了笑,却也没显得多羞愤,大大方方地整理衣衫,弯腰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小少爷,细妹仔,让你们看笑话了。”
*
灶台边,红姑一边用方言咒骂鬼佬不得好死,一边把案板剁得咣咣响,给自己压惊。片刻工夫,端上来一条鱼,一碟菜,一大盆河粉。
那鱼是林玉婵最喜欢的清蒸豉油鲜鱼。她本来是天天在红姑这里蹭饭的,高高兴兴地拿起筷子开吃。
苏敏官显然没胃口。他捡起一条鱼尾巴,心不在焉地喂小狗。
木兰不知何时蔫不出溜地踅了回来,在他脚底下摇尾巴。
红姑连声催:“敏官少爷多少吃点,给个面子。”
林玉婵忽而想起来一件事,放下筷子,小心翼翼问:“方才……”
苏敏官放下筷子,“嗯?”
林玉婵指指红姑:“方才你对那洋人老爷说……你是她的……虾子饼?”
林玉婵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八卦了。倘若他是为了解围随口一说,事后难道不应该像古人一样赶紧道歉,“事急从权,冒认丈夫,有损娘子清誉,万望恕罪,巴拉巴拉”?
但要是他真跟红姑是两口子……这怎么看怎么不像嘛!
苏敏官听完她半句话,忍俊不禁,拨着筷子说:“阿妹,你很看不惯我单身一人?”
林玉婵:“……”
这是古人该说的话吗?
她被这话噎得脸上一热。苏敏官还记着她那日“假冒未婚妻”的仇,那明晃晃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在质问:你就这么操心我的终身大事?
有时候林玉婵觉得,这个世界早就暮气沉沉,它的命运早已尘埃落定,人们再怎么挣扎,都逃不出那个沉重的命运;
有时候她却觉得,这里很多“古人”一点也不像书里、电视剧里的那种古人。她在这个世界里完全没有先手优势。对历史进程的剧透无助于日常的鸡毛蒜皮,每天好像掉进了个涡轮洗衣机,一天天被人牵着上蹿下跳。
红姑见她有点懵,也笑了,大大方方的抬头。
“阿妹没看出来吗?我是顺德妈姐——自梳女。不嫁人的。”
“自梳女?”
林玉婵似乎看过纪录片。清末,矢志不嫁的少女自行盘起头发,自力更生,独身终老。
直到二十一世纪,还有零星的自梳女,白发苍苍,结伴生活在华南和南洋各地。
这时节少女梳辫,妇人盘髻。红姑天天盘着发髻,林玉婵默认她已婚,却从没想过“自梳女”这个身份。
红姑道:“我十八岁就自梳啦。打拼这么多年,跟姐妹一起凑钱买了这个院子。今日她们回顺德探亲,我贪财,留在城里卖鱼,这才晦气让鬼佬缠上。要是大伙都在,哼,打也把他们打出去!”
尽管她一边说一边笑,但林玉婵敏感地意识到,这次红姑不得已而寻求男性的帮助,对她来说,有点丢脸。
所以苏敏官尽管没胃口,还是留下来做了个吃饭的样子,以示和红姑两不相欠。
林玉婵觉得很多事情一下子清明了,忍不住问:“你不嫁人,你家人不反对?”
这是什么先进的理念,放到两个世纪后,大概逢年过节都会被连环催婚。
红姑笑道:“食得咸鱼抵得渴,反对又如何?我们那村子里,快一半的女仔都自梳,反正有手有脚能搵食,何必嫁去婆家受气?我家姐妹四个,大姐嫁去秀才家当小老婆,被逼着上吊了。二姐嫁去农民家,生孩子生死了。三姐被丈夫打断了一条腿,爬着逃回了家。后来三姐拉我一起自梳,爹娘再也不说什么。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