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整个世界发生了变化北边的大兵开过来了,这里获得了解放村子里锣鼓喧天,扭起了秧歌多年来笼罩在人们心头的忧郁和沉闷一夜之间被一扫而光,人们还来不及领悟“解放”的含义和实质,只觉得鲜刺激有味,那被生活压弯了的腰脊重挺直,男女老幼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充溢着满足村外的官道上,一队队解放军唱着嘹亮的歌声南下,队伍的后边独轮车蚂蚱车驴驮的肩挑的一长溜支前的老区群众跟前段时期那些北上的队伍相比,这支队伍从气魄上彻底压倒了对方兵败如山倒,南边的枪声越来越远,后彻底听不到枪响,这里成了后方

许多日子,老爷将大门紧闭,足不出户他尽量装着大度,无所谓桌前一本摊开的发黄的书,一壶茶,一只茶杯,一把水烟壶捧在胸前,姿势优雅地抽两口水烟,抿一口茶,低头瞅两行文字,手指头在嘴里抿湿,慢悠悠地翻过一页,又低头瞅瞅,看到得意处,嘴角竟露出笑意

“咚”一声,尤如晴天响雷,那大门是被撞开的瞬间,院子里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何占魁,你滚出来”

春燕看见老爷从容地走出正屋,背着手站在走廊里,昴首挺胸,那些人过去都是老爷家的佃户,如今翻身了,有人背着长枪,有人扛着长矛,矛头上扎着红缨有人一条裤腿卷过膝盖,一条裤腿掉下来苫住脚背,有人拦腰扎一根草绳,有人头上缠着白的兰的手帕突然,春燕看见爹了,爹的癞疤头上闪着红光,敞开的胸膛黝黑而精瘦,扛一把老蛮镢,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冒起来,显得恁样激动

老爷被那伙人拽着推着出了院门,院子里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太太手颤颤地,嘴唇不住地发抖,她已没有心思去烧香拜佛,目光呆滞地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嘴里一会儿呼喊着老爷,一会儿又唤着儿子,春燕做好一碗长面端到太太跟前,太太颤抖着双手接过碗筷,没来得及将面条送到嘴里,那碗从太太手里滑落,掉到地上打碎春燕把太太扶到屋里炕上躺下,太太紧紧攥着春燕的手,生怕春燕从屋里飞走春燕挨着太太坐下,搜肠刮肚想说一些安慰太太的话春燕嘴太笨,满腹里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语,她陪太太傻坐着,太阳从窗棂上退出去了,爬上了屋檐,爬上了屋脊,屋子里暗了,春燕着了油灯

大门吱地响了一下,老爷屋了,灰布长袍被撕成一绺一绺地,光着一只脚,满头华发蓬乱,嘴角开裂着,脸上结着血痂,只半日,老爷竟成了这般模样,太太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抱着老爷痛哭,老爷木然地站着,面无表情

春燕端来一铜盆温水,服侍老爷洗手洗脸,老爷将手伸进水里泡泡,禁不住老泪纵横太太双膝脆在老爷面前,亲自为老爷洗脚翻出白凌袄裤让老爷换上,老爷指了指水烟壶,接过水烟抽了两口,端起茶杯嗽嗽嘴,喉咙里一阵干咳,吐出一口血痰

春燕端上一只木盘,木盘里盛着两碗长面,一碟辣子,一碟盐,一碟蒜沫,一碟香菜,一壶陈醋,一壶酱油老爷一改往日坐在八仙桌前吃饭的习惯,盘腿坐在炕上,太太亲自为老爷调面,调好后亲口尝尝,然后呈到老爷面前饭后春燕洗了碗筷打算屋歇息,忽听老爷高声叫道“春燕,你过来一下”

老爷说,目光透着亲切和慈祥春燕难为你这几年侍奉我俩你也看到了,世事变了,我跟你妈自身难保,你再呆在这座宅院里难勉受到牵连趁这阵子那拨子人还没有抄家,让你妈多备些银子,你趁早离开这座宅院,也不用再去想开诚那个海兽,全当他死了不在人世了,走到那里都能重抓养一户人家以后有心时给我俩的坟上添一撮土,我跟你妈在阴间保佑你全家平安,幸福吉祥

老爷说这番话时心平气和,跟拉家常一样,眉宇间看不到悲观和忧伤太太掩面抽泣,后来竟哭出了声老爷拍拍太太的肩,叫着太太的小名说,娟儿,莫哭,这辈子该享的福咱都享了,该用的咱都用了,知足了这阵子死了也不后悔

蒙蒙月,撒下一片凄冷的光,风掠过树稍,老槐树哗哗作响春燕睡到炕上,圆睁着双眼,心乱如麻,理不出头绪老爷的话尤如石头压在春燕的心头,那心要坠落了,阵阵作痛她跟开诚已经“那个”了,因此上这个身子无论如何也属于开诚春燕无法理解老爷所说的“重抓养一户人家”的含义,她的胸膛已被开诚装满,没有一缝隙外边世事的变迁与她无关,她认准一条死理儿,好马不使双鞍,好女不嫁二男春燕吃了秤砣铁了心,上刀山下火海她也要跟定开诚不变心春燕摸摸胸口,贴心的兜肚里装着开诚写的家书,装着太太送她的麒麟,她心里安稳了,开诚没有走远,用不了多久就会来春燕手捂着胸口进入了梦乡,梦中的开诚绽着灿烂的笑向她走来,眼瞅着开诚离她越来越近,她心颤手也颤突然一条大河横在他们面前,那河越变越宽,渐渐地看不清对岸,波涛汹涌,风中传来开诚焦急的呐喊

早晨起来春燕跟往常一样,她先到厨屋火烧水,然后端着铜脸盆把洗脸水送到老爷太太住的上房东屋,服侍老爷太太洗漱完毕以后,她开始做饭,那饭菜跟往日一样,小米稀粥,麦面玉米面混面馍馍,一碟腌菜,一碟辣子,一碟院子里自种的蒜苗韭菜,老爷端起米粥碗刚喝了一口,大门又被撞开了,这进来的不全是村民,还有几个解放军士兵,那些士兵把老爷五花大绑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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