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长着一张能够模糊年龄的苍白的脸,虽然眼角能够看出几条浅浅的皱纹,但眼睛里依旧闪着灵动的光芒。美人,位高权重的美人。少年的心头狠狠一跳,下意识捋了捋披散的头发。
女子被妇人搀扶着,已经开春两个多月了,她却还披着一条双层的棉披风。青色拖曳过尘土,步步朝少年靠近,最后停在四米开外的地方。
“说吗?”她在浅笑,仿佛漫不经心,但在少年感受到的就是不容拒绝的压力。
“兖州和青州的学堂,中学生开堂第一课就是《法之精神》。”少年吞咽了一口口水,“随后又有百家宣讲,道、法、儒、墨为基,缺一不可。名、工、农、算归入理科,必修其二,诗、赋、史、政归入文科,亦必修其二,方算入门。”
大约是被愤怒的情绪所驱动,他越说越顺畅:“我读过仲华公的《百家论》。‘偏信使人愚昧,思辨方成学问,故凡初学者,不能不晓百家。’这是刻在学宫第一块石碑上的话。可徐州学堂呢?听不到半句《曹法》的言语,更不要说百家的学问了。这难道不是愚民之学吗?不过是要让我们学会顺从罢了。”
女子微微侧头,看向一个官员打扮的人:“是这样吗?”
那名官吏满头大汗:“徐州毕竟是新占,民心不服。本地的大儒不肯来讲学,学官那边,因着刘备还没抓到,也都不肯来……只说让他们多读读五经。”
“好大的架子!学官不肯来,医官呢?是不是也不肯来?”女子冷了脸。
“不不不。医堂却是没有克扣的。”那名官员连声否认,“医者仁心,临时搭个帐子也给看诊,百姓都夸赞呢。”
“呵。拿纸笔来。咳,咳咳。”她转身的时候牵动了伤口,一个站立不稳就朝旁边的妇人身上靠去。妇人连忙搀住她。女子就伏在仆妇肩上咳嗽,她眉心皱到一起,像微微起伏的丘陵。
“主公!”侍卫们急了,七手八脚地把她送回到车上,留下少年一脸懵逼。
这个时候,学堂下课了,加上外面的骚动,中学生们纷纷从屋子里跑出来,甚至连夫子都跟出来看热闹。自然,他们第一眼就看见了手足无措的少年。
“阿亮,你又惹事了。”当即就有眼尖的人喊,“逃课还不够,还冲撞官员。”
夫子也吹胡子瞪眼:“那位是阳都新来的县丞,你做了什么?若是违法乱纪的事,我就只能把你送官了。如今你叔父自个儿都麻烦缠身,可帮不上你。”
老师都表态了,学生们越发幸灾乐祸:
“他总仗着祖上的出身,比我们多读过几本书,就瞧不起人了。”
“瞧不起我们也就罢了,还瞧不起夫子。该。”
“陈家的公子都没有他这么傲,我就说他这样早晚会惹祸的。”
“阿亮,你听同窗一句劝,去给贵人陪个礼,别给你叔父添麻烦。”
……
少年刚从方才的变故中回过神来,就听到了铺天盖地的谴责声。他叉腰冷笑道:“其一,你们看不惯我,是因为夏虫不知道结冰的季节,燕雀不可以论鸿鹄的高远,不是我的过错。”
“哗啦。”人群中炸开锅。能入中学堂的子弟,怎么会不知道“夏虫不可语冰”和“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出典,当即被羞辱得面红耳赤,撸袖子的人都有。
“其二!”少年高声盖过人群的喧哗,“我有没有冲撞贵人,可没经过官府宣判。是你们迫不及待地给我定罪,还假言同窗情谊?小人嘴脸!”
“你——你莫要不知好歹。”大约是那名叫陈公子的,鼻子都快被气歪了。
几个同学围住少年,眨眼就推搡起来。虽然少年长得不算瘦小,但毕竟寡不敌众,要不是侍卫们及时将几个孩子拉开,只怕少年要吃亏。
“都干什么干什么?这就是你们徐州的民风吗?”长着络腮胡的侍卫将少年从人堆里拉出来,拍了拍他衣襟上的褶皱,“你,主公有话跟你说。”
那位女主人已经止住了咳嗽,抱着一个铜水壶坐在牛车上。“方才没来得及解答你的疑惑。”她声音更加轻,像一只受伤的翠鸟,“你说的,都是理想的道理。但迄今为止,能够学到百家学问的学堂,不过四处罢了。且徐州还没有完全承认曹氏的统治,乃至连赋税都没有交过一次。若学官一系以‘徐州需要三年驯化才能获得政治地位’向我提出议案,我也无法责备他们。”
这段话中涉及到的政治概念已经超出了中学生的知识范畴,但少年只是睁大眼睛听她说。
女子将手搭在栏杆上:“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知道所谓最好的教育,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从前的黔首没有机会识字,今日的徐州排在其余三州之后,都是政策倾斜的缘故。我奋斗半生,想让每个孩子童年都能够识百家的学问,但至今没能做到,所以我还在路上。也许我这辈子都看不到那一日了,但我有弟子,弟子还有弟子,只要有人愿意去做,那总有一天能够实现的。”
她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疲倦似的合上眼。她身边的妇人拿出好几个包裹的书册,摆到少年眼前。
“这都是百家的学说,主人亲自批注整理的,比市面上能找的所谓古本、孤本都要适合学习。你可以挑走三卷,作为你直言进谏的奖赏。”
作者有话要说: qaq,我真的写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