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蒲蒲,蝉鸣聒噪,方格石子路的罅隙间冒出软针一样团团簇簇的稗草。罗浮同丁嬷嬷两人坐在轿子里,前面是一个棕红头口在拉。
一行人驶过胡同,行过顶了几十家层层叠叠的水产店铺的湿漉漉小道,两道夹满装了鱼类虾类鳖类的桶盆子。车轮时不时碾压着蹦到街心的活物。罗浮抬起帘子望向二楼正在砧板上杀鱼烹煮,弄得双手粘血和鱼鳞的厨师。破旧的木框子下挂着的蒜条和辣椒像水帘洞的水一样垂着。几层明黄的日光斜斜地打在上面,将五颜六色的商旗招牌罩了一层金水,而简陋窗台上养植的小花小草则像待破土而出的鱼苗,随时要来一场鲤鱼跃龙门式的冒险。
街面上有草席盖了一具男尸,苍蝇嗡乱,头戴白绢花的妇孺跪在一侧,抚胸大恸,喉花像是暴风雨中枝头上饱受摧残的枸杞。
“我家相公在周家当差,姓张,双名丽声,浑名儿叫铁鸭儿,成日在府里做牛做马,饭菜吃的也是臭馊馊的,住的是鼠妇爬过的床褥,一年到头赚不得几钱银子,周家人精的比猴子少身毛!我相公本想忙完今年便回老家顶间小铺做点买卖,让我把洗衣房的谋生给辞了,可我怎么想得到啊,他就这么缺胳膊少腿的,死在了外边了!”妇人泣不成声。
路人不解道,毫不客气地指着糜烂尸身道,“我见你相公分明完整的不得了啊!哪少胳膊腿儿了。”
妇人抽抽搭搭地掀起她相公的袖管子,“看官瞧瞧,我可怜的相公连左手掌都没有了。这到了奈何桥,我都担心他一手端不稳孟婆的茶碗呐!”
丁嬷嬷撩开车帘,迎面便见截断成枯木一样,流血流脓盘蛆的发黑手根,吓得连连惊叫,仓促按下帘子,“折寿啊折寿啊,老奴当时便想说将那倒霉蛋儿的尸首埋在后山不妥当,迟早得被猎人掘出来,这才得几日啊,老奴这乌鸦嘴就应验了。”
罗浮当铁鸭儿死有余辜,心头并无过多感慨,淡淡道,“无妨的,死的是周家仆人。”埋尸时,罗通判特意嘱咐人将铁鸭儿身上穿的罗府短衫给剥了。没人会赖到罗家头上。
丁嬷嬷眉头一锁,以为罗浮脑袋不灵光,悄mī_mī地说道,“小姐啊,虽死的是周家人,但尸首却是飘到我们罗府池子里的,这死人不会走,但活人还可以飞呢,我猜——”丁嬷嬷压低了嗓音,“是周家杀了人,特意抛尸到我们罗府,想栽赃嫁祸!不然怎么会平白穿了我们罗府的短衫!”
罗浮略有些吃惊地瞧着嬷嬷,“不能乱提的。”
丁嬷嬷则装模作样的拍了拍自己耸着高高颧骨的脸颊,“怪老奴多嘴,怪老奴多嘴,该打!”
轿子愈走愈远,后面围观尸首的人群传来一阵唏嘘声。丁嬷嬷迫不及待地喊停了轿子,一步大跨,就下了轿。
罗浮看她位半百的老人家行走如风,势同闪电,一人蹦下半米来高的轿子,连停顿也不带的,跟大书画家挥毫一样行云流水,有些目瞪口呆。
丁嬷嬷下了轿才想起自己一心挖野料,竟忘了同小姐报备,讨好似地又凑上帘前来,“小姐啊,老奴去后边看看,稍许便回啊。”罗浮也不赶急,由着她去凑热闹。不多时,丁嬷嬷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小姐呐,出大事了!您可知铁鸭儿的老婆为什么要在街市闹吗?她怀疑是周夫人下了毒!”
“为什么?”罗浮偏头问道。
“两人暗通款曲!如今铁鸭儿揽够了钱,就要离开常梁,同周夫人一刀两断,这周夫人砸了这么多银子,能答应么,当然想往死里害他了。”丁嬷嬷脸色潮红,激动不已。
“那周老爷能蒙在鼓里?”罗浮不大敢信。
“哎哟!周老爷还不是好色无道,二人一把年纪,还计较啥lún_lǐ,只顾自己欢了!周家本就声名狼藉,再添项伤风败俗的名目能有啥啊!周小姐也是可怜,爹不疼娘不爱,一个好姑娘愣生生地给逼成疯婆子也就罢了,到现在还下落不明,八成是丢了命了!”丁嬷嬷扇子扇得虎虎生风,又朝马夫嚷嚷,“快点!耽误了时辰,拿你是问!”
罗浮侧身看抖动的帘子,并未附和。坊间常有传,说铁鸭儿私下以低于集市一倍的价钱倒卖周家的麻油,但也没人抓得住把柄,买油的担心断了来源,不肯明目张胆地说,而卖油的,是掏别人家底来中饱私囊,自然三缄其口。
马夫搭着汗巾,择了条凉爽的近路,横穿一片竹子林。
“嬷嬷,你信菩萨吗?”罗浮冷不丁问道。
丁嬷嬷替罗浮打着扇子,想着小姐连隔壁周家的八卦都提不起劲,现在怎么突然问起鬼神说了,“老奴敬鬼,必定得信菩萨。”
“为什么?”
“两者是一样的呀。”
林心有座麻雀五脏大的寺庙,里头有庙祝宣读文书,不知是何家老人在做法事。马夫听着传来的经文,觉得分明没调,但字字却跟镶了金似地飘了出来,一时忘了手头要紧事。丁嬷嬷察觉车速慢了,扯开帘子,探头骂道,“懒人骨头!马都要撞上水井了!你还杵在这儿发什么愣?”马夫冷不丁内心噗通一跳,连忙挥动马鞭,吼了句,“驾!”
罗浮听见木鱼声,也想起了些旧事。
大概是她及笄前一年,十五岁时。
罗通判心血来潮地带上全家去了隔壁镇的菩提绀园,瞻拜佛堂中顶天立地的弥勒菩萨。一家七口赁了艘小船,一路顺风顺水地坐到泰琰山脚下,只是船舷上时不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