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房,九宁啪嗒啪嗒小跑到高几前,踮起脚要拿几上的瓷瓶。

周都督立刻跟过去,拿了瓷瓶给她。

九宁把瓷瓶里已经发蔫的荷花拿出来,换上她刚才让亲兵摘的那一捧,“这样才好看,每天都要换新的。”

周都督笑而不语,转过屏风,脱下外面穿的衣裳,鞋也不脱,往坐榻上一躺。

房间里一片窸窸窣窣的细碎响声,九宁不知在忙活什么,摆弄完供花,又去翻书架上的书匣,东挪挪,西翻翻,时不时弄出点动静。

像养了只不安分的猫,明明知道她在房里捣乱,竟一点都不想生气。

周都督大咧咧仰靠在床栏上,翘着腿,忽然觉得一阵恍惚。

那是他年轻时候的事了,无所事事的闲汉躺在家中大床上抖腿,发妻在房里转来转去,把脏污的衣物衾被拿出去洗刷晾晒,叉着腰骂他不讲究。

发妻是读书人家教养出来的,骂人时想维持端庄,但又忍不住要骂他,一开始还装贤惠,好声好气柔声劝他,后来实在装不下去了,拿起笤帚抽他。

她力气小,也舍不得真的下手狠抽,周都督装模作样嚷几声疼,她就解气了,觉得自己出手教训了丈夫,接下来一整天都很得意。

好像就是前几天的事,周都督甚至还记得发妻手中的笤帚落在自己腿上时的力道,挠痒痒似的,一点都不疼。

可是儿子都那么大了……

发妻早就化为一抔黄土,只剩下他一个人。

周都督连字都认不全,书架上累累的书卷和装得满满当当的书匣完全是摆出来充样子的。

九宁早就知道周都督爱给自己脸上贴金,看他那毫无审美可言的庭院就知道他对士人的高雅情趣一窍不通,但她没想到周都督这么粗暴:一箱箱已经失传的手抄孤本就这么大咧咧往墙角一堆,任它们落灰,书架上摆的是一套套沉重的大部头——然而那些基本上是四书和史学之类的启蒙书,十岁以下的蒙童才会把这些书摆在案头上。

她从冯姑那里听了不少周都督闹的大笑话。

有一回周刺史宴请宾客,周都督也在场。

席上一群文人,酒令也雅致,人人都要作诗,周都督连背诗都不会,哪会写诗啊?

文人们欺负他听不懂,吟诗暗讽他是个粗人。

周都督虽然不懂诗,但他看得懂文人们眼里的讥讽。

他冷笑了两声,拔刀而起,一刀把那个正在嘲讽他的文人面前的食案劈成两半,刀尖正好擦着文人的脸落下。

据说那个文人当场吓得尿了裤子。

此后,江州的文人对周都督敬而远之。只要是周都督在场的酒宴,再没人敢作诗了。

九宁能想象出周都督一个武将被众人嫌弃的场面,这个时代的文人很讲究风骨,趋炎附势的当然也有,但有名的文人大多爱惜羽毛,不愿和周都督这样的人牵扯太深。

河东李元宗是北方第一大霸主,小皇帝见了他都腿软,他曾多次请名士出山为他出谋划策,那些名士宁死不屈,宁愿带着家人逃亡也不搭理他。

九宁背着手在房里转了一圈,走到坐榻前,发现周都督的神情有些古怪。

平时的周都督并不凶,事实上他经常笑,甚至可以说得上慈祥温和,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翻脸就翻脸,大笑的时候很可能正在琢磨怎么把眼前的人给宰了。

笑嘻嘻说着话,忽然起身把人给砍了……这种事周都督干过不止一次。

此刻的周都督没有笑,他仰靠着床栏,眼神放空,神色怅惘,不知在想什么。

“阿翁要歇息了?”

九宁作势要退出去,周百药没胆子硬闯周都督的院子,她可以在这里待到傍晚。

周都督回过神,叫住她:“观音奴果真喜欢那个叫苏晏的小郎君?”

九宁想了想,漆黑眼珠骨碌碌转了个圈,小声说:“我只是觉得他比乔家哥哥好看罢了。”

周都督嘴角轻勾,看着九宁。

九宁没敢动。

周都督洞察人心,她有种直觉,最好不要在他面前撒谎。

片刻后,周都督伸手拍了拍九宁的前额。

“你上次说要将你母亲留给你的钱帛给阿翁,阿翁想过了,那是你母亲给你的,你自己留着。”

周都督淡淡道。

九宁怔了怔,心里有些失望。

这些天她观察发现,周都督对亲近信任的人很不客气,相应的也会特别照顾,很护短。

周都督不要崔氏的陪嫁,是不是表明不想管她?

毕竟她只是个闺阁小娘子,周都督心系霸业,没有闲心照管她。

她现在是身如浮萍,万事没法自己做主,等周嘉行回到周家,她的噩运随之而来。

九宁微微叹口气,周都督这条路走不通,总还有其他法子。

至少有周都督这句话,周家其他人不敢碰崔氏的陪嫁。

“谢谢阿翁。”

九宁作揖,告退出去。

“等等。”周都督挑眉,“阿翁的话还没说完。”

九宁愣了一下,抬起头。

周都督笑着拉起她的手。

小娘子养得娇嫩,小巴掌软乎乎的,手指根根如细葱。

“观音奴,明天阿翁带你出去玩,今天早点睡。”

九宁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能从周都督郑重的神情中看出这句话对自己意义重大。

她隐隐能感觉到,只因为这一句话,自己的命运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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