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国东境的旧都宜德,此时已成楚国安邑军的大营。
铠甲仍披在肩,东方愆独自坐于宋国旧都宫墙内的一处寝殿,闭目享受连日率兵征战后难得的清净。
宋王的议和书铺展在他面前的书案上。刘璟的字迹润泽大气,倒与东方愆所知的宋王截然不同。而东方愆所知的宋王,大多来自林璎不屑一顾的口吻。林璎常说宋王自私自利、小肚鸡肠、眷恋权柄、贪得无厌,但东方愆初见刘璟的字迹,却很难相信握笔之人会如此不堪。
东方愆认为,宋王的字一气呵成,无停顿,便无犹豫。偶有错字,也只是一笔划过,再写一遍,毫无斟酌修葺的痕迹。如此一封议和书,单从字迹便可见其诚恳之意。
而其内容更令东方愆对宋王刘璟有所改观——“楚军此役所得城池皆归楚国,望宋楚止战止戈,疗理军中瘟疫,共防戎人来犯。”
寥寥几句,却彰显了大度到潇洒,宽容至厚德,诚恳近真挚,着实令东方愆眼前一亮。
东方愆恍然领悟,怪不得林哥哥生前如此厌恶宋王刘璟。宋王的手段和招数,与其眼界和胸怀一样,令人叹服。棋逢对手,叹服自然变成了厌恶。
但林璎死后,东方愆却对刘璟并无厌恶之意。他对刘璟反而生了好奇之心,就像豺狼看中了猎物,东方愆只想亲自把刘璟赶下宋国王位,亲自率军将宋国一座又一座的城池收入囊中。
然而东方愆没有想到,他的捕猎之行竟会如此不顺。
瘟疫确实已经侵入楚军之中,军医还迟迟没有报上有效的救治之法。此为天灾。
戎人既已袭入宋境,若像在赵国一样猛速前行,不久便可抵达楚境。此为**。
此时摆在东方愆面前的是两条路。其一,借戎人侵袭宋境之际,冒着瘟疫在楚军之中肆虐的风险,一举灭了宋国。其二,按兵不动,让戎人牵制宋军,尽快找到救治瘟疫之法,待军中瘟疫得以控制,再去灭宋。
他知道,楚国朝野定会极力倾向于第一种选择,因为朝臣不知瘟疫之重。
但身在军中的他,眼见强壮的兵士瘫软无力,眼见精锐的部下染疾病亡,眼见宋国连连撤兵,又眼见宋王的议和书铺展在面前,自然对此瘟疫顾虑颇多。
如若军中瘟疫传入百姓人家,从宋境传入楚国,必会难以控制。
而且利用戎人牵制宋军可以,与戎人联手灭宋,难免小人行径。
东方愆自是不屑小人行径,又不愿瘟疫祸害无辜,如此选择,只能与楚国朝野为敌。
于是他换下铠甲,轻装简行,命楚军按兵不动,自己连夜策马回楚。
东方愆一路换乘疾行,却也过了八日才到临江城。
不及回家更衣,他便风尘仆仆地来到楚王所居的梧桐殿。
梧桐殿内,小恩正坐在一旁练字,恕儿则靠在榻上听颜笑为她读奏章。
小恩闻声抬头,立即跳了起来,笑着奔向东方愆,迎道:“舅舅凯旋回来啦!”
东方愆摇了摇头:“宋国未灭,何谈凯旋?”
小恩问道:“舅舅灭了宋国以后,会杀了我的宋王爹爹吗?虽然娘亲说,宋王并不是我的亲生爹爹,但我见过宋王爹爹,他每年还派人给我送礼物,他不是大坏人。要不然,等舅舅灭了宋国以后,将我的宋王爹爹带来昭凰宫吧!”
东方愆笑了:“你让宋王到昭凰宫来做什么?”
小恩嘟嘴想了一瞬,严肃答道:“让他来给我娘亲读奏章。或者让他来教我读书写字弹琴。他是宋国的大王,读书写字弹琴,总是会的吧?”
东方愆也学着小恩的样子,嘟嘴想了一瞬,点了点头:“舅舅看过他的字,写的确实不错。琴弹得如何,舅舅没听过。带宋王回来读楚国的奏章,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也就你能想得出来!”
小恩得意地笑着,恕儿也难得露出了笑容。
恕儿朝着东方愆的方向望去,眼中却漆黑无物。她已习惯了如此,平静道:“你回来,是为了同我商议不要与宋国议和的事吗?”
东方愆略显诧异:“姐,你以为我与朝堂上那帮庸人想的一样吗?”
恕儿稍稍侧头:“朝会上,所有人都说,宋国不仁,宋王不义,连老天都在帮咱们楚国灭宋。上有瘟疫天灾,下有戎族**,如此时机,千载难逢。宋国不灭,天道不容。最先提出领兵伐宋的人是你,难道你不想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时机吗?”
东方愆反问:“你想吗?”
恕儿无奈叹道:“我如今不过是个瞎子。所有人都知道,你把楚王位让给我坐,一是给了你亲自率兵出征的自由,二是为了保护我这个什么都做不了的瞎子罢了。我想什么,对任何人来说,还重要吗?”
东方愆跪坐在恕儿面前,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是我同父同母的亲生姐姐,你想什么,对别人来说或许不太重要,但对我来说,对小恩来说,对咱们爹娘的在天之灵来说,都是最最重要的。”
恕儿亦抓起东方愆的双手,道:“愆儿,我想,为政者,不可令瘟疫横行,祸害,‘国也,民为先。无民则无国。’军中兵士亦是楚民。瘟疫过了,再打仗,才见真输赢。用瘟疫灭宋,用戎人灭宋,岂是堂堂楚人所能为?
朝野上下统一口径,一是灭宋心盛,二是,他们故意想测测我这个楚王到底是否如传闻中一样,与宋王暧昧不清。我若阻止灭宋之役,他们便会说我是妇人之仁,会说我与